江挽月

很开心可以认识你/有一时年少幼拙心血 不堪捉摸 还可摩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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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曦澄】《桃花扇》

【人工加亮】民国背景,戏子澄。注意避雷。
这里的澄很酷的!还是慎入慎入慎入。又翻修了一遍放出来。
*设定是造孽兮兮的孤儿澄。
*文中部分词曲选自《桃花扇》及《牡丹亭》。
正文开始。

【壹】
“当年粉黛,何处笙箫……”
水袖飘然,遮了脸,只见衣袂翩翩流苏晃。饶是如此,听这清凌凌的声音也舒心。
葱白玉指执一把折扇,上头描的桃花真真是漂亮,像是开在了扇面上。扇柄上系的银铃和发冠上镶嵌的珠玉一同随着细碎步子轻摇,自是有一番动人。
“罢灯船端阳不闹,收酒旗重呀……九无聊……白鸟飘飘,绿水滔滔……”
遮在脸上的袖子还未放下,不知是一张怎样的脸蛋。
台下的人有滋有味嗑着瓜子儿说闲话。
“啧,新角儿啊?”
“什么新角儿——有名着呢!以前是、是哪个戏班的来着?嗨,忘了!”
“去去去……”
“总之,怕是个有来头的,要不哪能头一场戏就扮李香君呐。”
“那还用你讲,这身段,这嗓子……要是……”
“可闭嘴吧,肯定是个名角儿,哪能是你能碰的……”
“……”
蓝涣一身便装,坐在舞台一侧。明晃晃的灯光照不到这处,刻意压低的帽檐导致只能勉强看得清他下颔的轮廓,但阴影里的目光,却是认真地看着台上的人。
那人在台上来回旋步,袖子却仍是不肯放下来。
“嫩黄花有些蝶飞,新红叶无个人瞧……”
蓝思追不是很听得明白,看了一阵觉得乏味,心里想着明安街上的爆米花儿和糖葫芦,却听得周围一阵喝彩的“好”声,倒吓了一跳,朝台上望去。
那人悠悠唱着,调子渐高,声音仍是稳的。只听得一声铜锣响,水袖唰地一招,霎时亮出了一张清媚的脸。
眼波流动,似水含春,可笔直的背脊,和下巴微仰的姿态,分明又是一派铮铮傲骨之相。
可是把香君演绝了。
台下喝彩声不断。
蓝思追看得呆了,微微张着嘴,这……这位姑娘也太好看了吧!
一旁的蓝涣既没有喝彩也没有鼓掌,沉静地看着,手指无意在桌面上轻敲,像屋檐的雨滴落到地上。
滴答,滴答。
【贰】
丝竹小鼓细细地敲起来。
——他该退场了。
江澄微微一礼,飘然下了台,转去化妆间。
蓝涣见状,起身跟了上去。
蓝思追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,忙在后面喊道:“诶!蓝——”
蓝涣转过头来,比了个噤声的动作:“你先回叔父那儿去吧,我……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去办。”
蓝思追哭笑不得,还想说话,蓝涣已大步走远了。
他暗自思忖是什么事情,唉,既然都叫他先回去,那便先回去吧,去找找阿凌也是好的。

此时江澄坐在椅子上,正对着镜子出神。
半晌一声轻叹,几不可闻,抬手要拭去妆容,便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,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。
“谁。”
江澄细眉一皱,打开梳妆柜下暗格摸出匕首。
“恕蓝某冒犯……”
江澄一怔。他慢慢将匕首放回去。
转过脸,四目相对。
“在下蓝涣。方才看姑娘在台上唱戏,一见倾心,可否请教姑娘芳名?”蓝涣嘴角的笑很是自然,向江澄伸出了手。
江澄眯了眯眼,站起身,回握。
手上力道慢慢变大,几乎要捏碎指骨,蓝涣仍是面不改色。
各自的目光都在打量着对方。
半晌,江澄才渐渐松开手,开口,却是年轻男子的声音,不紧不慢地道:“江澄,江水的江,澄清的澄。不过……我不是姑娘。”
蓝涣听了这话,定了定心,暗自松口气:“恕蓝某眼拙……”
江澄打断他:“蓝先生有何贵干?我还有要事在身。”
言下之意便是有话快说。
蓝涣不答,看着江澄粉饰精致的脸,抬手似乎是想摸他的头发。
江澄微微一侧头,躲开他。再投过来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警告。
蓝涣微微垂眸掩去眼中失落,低声道:“……我回来看你。”
江澄面上有片刻动容,却强装没听到一般转过身去,拿起布卸妆:“天晚了,蓝先生请回吧。”
蓝涣固执地站在原地:“若是不嫌弃,到寒舍叙旧,可好?”
“蓝先生说笑了。”江澄慢慢地道,“本就不相识,何来旧可叙?”

本就不相识,何来旧可叙吗……

门开了。随后是一阵极轻的脚步声。
江澄还听到外面咿咿呀呀的唱戏声。
——自是有人再粉墨登场。
他疲惫地揉揉额角。余光瞥到放在旁边的折扇上,桃花艳得像要滴出血来。
房间里重归一片压抑到窒息的安静。
【叁】
蓝涣走出戏园子,迎面吹来的冷风寒气逼人。
依稀还有锣鼓声在身后响着,听不真切。
他紧了紧大衣,走回住处。
蓝涣拉开椅子,在狭窄的小桌前坐下。
他从桌角一沓书里抽出早上买的报纸,拿起笔,唰唰在报纸右上角写着什么。
冷冷的白光不甚清晰地照在他身上。只听得见墙上时钟滴答走着。
十点半一到,蓝涣便起身将报纸仔细叠好,放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。他推开门,匆匆步入夜色。
他穿过一片灯红酒绿,走进更暗处,自一条小巷子拐出。
看着面前矗立的医院,他这下倒是不慌不忙了,径自走到侧门廊柱下,像是在等什么。
半晌,身后传来一声轻咳。
蓝涣眸光一凝。
“惊蛰过了……三月……桃花开得好呀。”
“嗯。”
蓝涣应了一声,将报纸递给那人。
那人的手指冰凉,似秋风拂面。
【肆】
蓝涣走出学校。
他怀里抱着几本书,身穿校服,白衣黑裤,在一色的人群里也是出挑的,白净的脸庞透出一股书卷气。
他沿着街道慢慢走,心里想着今天社团的秘密演讲。
他想得有些入神,没注意,一边小巷子里蹿出一道黑影,直直撞了过来。
“哎哟!”江澄手里拿着糖葫芦飞快地从小巷子里跑出来,没想到跑得太快竟撞到了蓝涣。他吃痛地捂着额头蹲下身,手里一松,糖葫芦咕噜噜地顺坡滚了下去。
江澄这下急了,脑门儿的疼也不管了,连滚带爬地起身要去捡。
可是,现在捡起来又有什么用呢?
山楂上裹的一层薄薄糖衣上早就沾上了尘土,不能吃了。
蓝涣也追了过来,看这副情状,有些歉意地道:“……对不起啊。”
江澄可怜兮兮地看看糖葫芦,又看看蓝涣,眼神颇为怨念。
两个人对视,无言。
江澄一扁嘴,眼睛都红了快哭了!
蓝涣慌了,他这辈子最怕小孩子哭,手忙脚乱道:“你别哭你别哭……”
在江澄的眼泪即将流下来的时候,蓝涣补救道:“那个,我再赔你一串糖葫芦,怎么样?”
江澄:“……”
江澄吸吸鼻子:“好。”
【伍】
江澄带着蓝涣绕了大半条街才找到小贩,买到之后,江澄满足地咬了一大口。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呢,就笑起来了。
蓝涣道:“这么好吃?”
江澄道:“嗯!我才不会分给你呢!”
蓝涣道:“……”
江澄道:“我想吃糖葫芦很久了,这次好不容易偷偷溜出来!结果……”
说着看了蓝涣一眼,还有些生气的样子。
蓝涣哭笑不得,这小家伙,还挺不好哄。
跟着他走了几段路,蓝涣问道:“天很晚了,你家在哪儿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
家?
江澄摇摇头:“我没有家的。我是那边戏园里的学徒。”
蓝涣听了,也不再问他身世,转而问道:“那……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江澄。”江澄脆脆地道,“江水的江,嗯……澄……”
他想着该用哪个词语。
“哦!澄是澄清的澄!”他抬起头,兴冲冲地道,“戏班的师姐教我的呢!”
“江澄……”蓝涣念了一遍。
“那你又叫什么名字?”江澄歪着头看他。
“我?我叫蓝涣。”
说着,蓝涣笑了一下,在一片暮色里显得浅淡而温柔。
江澄仰着头去看,愣愣的。
“看什么呀,走吧。”
蓝涣揉揉他的头发,朝戏园的方向走去。
江澄跟在他身后,用心地跟着他的步伐走,抬头看看蓝涣挺拔的背影,像一棵白杨。
他有些高兴,咬了口糖葫芦。
这个小哥哥真好。他想,真好呀,既不会像师傅那样打我,还给我买糖葫芦呢。

蓝涣一路将他送到戏园门口才作别。
“再见啦。”
江澄的糖葫芦早就吃完了。
他小声地道:“……再见。”
蓝涣转身要走,却听江澄怯怯的声音:“你……你明天还会来和我一起玩吗?”
蓝涣脚步顿了顿。

也罢……一个小孩子而已。

蓝涣道:“……会。”
江澄一下子高兴了起来:“那我等你!”
他走了几步,又回过头来:“明天,我请你吃糖葫芦!”
蓝涣轻轻一笑,不置可否。
【陆】
第二日,蓝涣走出学校。
天空飘起了细雨,微微浸湿了衣衫。
一下子想起昨天和江澄的约定,蓝涣有些犹豫。
去……看看吧。
万一,他真的在戏园门口等着呢。
蓝涣这样想着,调转了方向。
当他到戏园的时候,江澄却不在。戏园子门口空荡荡的。
——果然是小孩子无心的说笑啊。
蓝涣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,倒退了几步,抬头望着戏园高高的红墙。
雨丝落在睫毛上,眨眨眼,那红墙便一下子模糊了。
蓝涣转身,一步步走开。

夜深。
蓝涣辗转反侧几次,始终是没有睡意,抬手覆在额头上,盯着一片漆黑。
窗外雨声纷杂,想来应是雨下大了吧。
戏园的红墙在脑海里一闪而过。
他微微皱眉,再度闭上眼。

梦境朦胧而混乱。
他梦见江澄在戏园门口,在那高高红墙下,没有撑伞,坐在台阶上缩成小小一团,大雨把他的头发打湿了。
过了一会儿,又是漫天纷飞的雪,落在江澄单薄的肩上。
蓝涣走过去。
江澄慢慢抬起头,一双眼瞳黑漆漆的,深不见底。

蓝涣猛地惊醒了。
他抹了把额上的汗,侧耳听,雨声还是那样大。
心头强烈的不安让他无法入眠。
蓝涣坐起了身。思索片刻,他掀开被子,披上外衫。
他打着伞挑着灯,跑到了街上。
大雨嘈杂,天色漆黑。
蓝涣顾不得这些,凭着手中灯微弱的光分辨着道路,步伐带起的水花泥泞溅在脚踝上,冰凉潮湿。
他跑到戏园门口。
戏园早就关了,只有屋檐挂的灯笼随着风轻轻地晃。
果然,江澄正坐在门前台阶上。所幸不是如梦中那样浑身湿透。
蓝涣长舒一口气,这才觉出膝盖酸软,向江澄走过去。
“江澄。”
江澄闭着眼睛,头枕在膝上,好像睡着了。
“江澄?”
蓝涣一探他额头,滚烫。
【柒】
江澄喝着莲子羹,额上还搭着一条毛巾。
蓝涣坐在床榻:“你说你是不是傻呀,我不来,你还等那么久。”
江澄理直气壮地道:“你说过会来找我,那我就一直等你呗!”
刚说完又大声咳嗽起来,蓝涣急忙止住他:“好了好了,我知道了。”
江澄等不咳了,才颇有些得意地道:“不过,我还是等到你了!”
蓝涣看着他:“如果我一直不来,你就打算等到天亮吗,小家伙?”
江澄偏着头,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。
“嗯……应该会吧。”
【捌】
江澄敲了敲门。
片刻后,房里传来脚步声,接着,门被打开了。
“进来吧。”
江澄点点头,走进房去。
“今天练得怎么样?有没有挨骂?”
江澄低下头,吐了吐舌头:“骂肯定是有的……我今天又把碗里的水洒出来了……”
蓝涣摸摸他的头:“没事,慢慢来。”

江澄每天都在苦练。
头上顶一碗水,原地转圈,水洒出来了就是师傅一顿好骂,手上挂的砖块勒得手腕一片血红,还得蓝涣给他上药。
在戏台上,轻轻地一转也是有讲究的,一抬手,要怎样将水袖展开……怎样的弧度才能恰好露出裙裾白色的里衬和流苏……
江澄是六岁到的戏班。
他记得自己叫江澄。可是一直不知道父亲母亲是谁,又在哪儿。
他流落在街头,一个大雪纷飞的夜,他在戏园门前睡着了,好悬没被冻死,被晚归的戏班班主看见了。
班主心算是善的,救他回去。一听,这孩子一把好嗓子,老天爷赏饭吃,才留他下来的。

“昨天教你的,背得了么?”
江澄点点头。
自认识以来,蓝涣一有空闲便教江澄些字和诗,断断续续的,已有四年了。
江澄早就从那个傻乎乎的小孩子长成了少年。
他也不时听蓝涣讲一些,家国,革命,战火。
江澄曾问过:“那……有天我们这儿也危险了,你会去参军么?”
蓝涣点点头。
江澄心里想。
你要去,那我也要去的。
皆是不谙世事满腔热血的少年。
江澄听得不是很明白,看着蓝涣那张如玉的脸,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离他很远很远。
……是因为,本来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吗?
江澄想着,唱词里也这么说过。
他抬起头,凝视着蓝涣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但是他心里有最简单的执着。
——没关系的……不是一条路上,也没关系的。
总有一天会分道扬镳。
不过,他不先离开的话,我就会一直跟着的。
【玖】
是夜。
桌上燃着烛火。
江澄端坐在桌前,蓝涣站在他身后,手把手地教他如何运笔。
纸上,端端“江澄”二字,锋利而不张扬。
江澄想了想,又写上蓝涣的名字。
蓝涣用手拍了下江澄的背让他坐直,看见两人的名字并排在一起,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。
在蓝涣手拍上去的时候,江澄却明显地僵了一下。
蓝涣察觉到他的异样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江澄咬咬唇,摇头:“没事。”
蓝涣怎么可能看不出他在掩饰,皱起眉道:“告诉我,怎么了?”
江澄还是不答。
蓝涣眯了眯眼,将手在江澄肩胛骨处不轻不重地摁了下。
江澄抖了抖,脸色发白,险些疼得叫出声来。
“……”
“疼?”蓝涣有些后悔动手了,“给我看看。”
江澄固执地道:“没什么的。”
“阿澄。”
蓝涣无奈地看着他。
两人对峙半晌,江澄实在是招架不住蓝涣的眼神,慢吞吞地站起了身。
【拾】
“你看吧。”
江澄说着,自顾自走到床边坐下,解开衣裳的扣子。
随着衣衫褪去,少年单薄的上身也完全地暴露在了不甚清楚的烛光中。
江澄别过脸去,侧了侧身子。
蓝涣清晰地看到了他背脊上一道道鲜血淋漓的鞭痕,触目惊心。
在脱里衣的时候,江澄更是疼得龇牙咧嘴的,血和衣衫黏在了一起,稍一牵扯便动了伤口,所以伤口看上去更可怖了。
蓝涣的声音都有些颤,抬手想去抚摸又不敢:“你……这伤,怎么弄的?”
江澄背对着他,声音淡淡的:“今天登台唱戏,下台的时候,戏装被钉子划破了。”
“那身行头可贵了,我赔不起的……”
“师傅便拿了鞭子来。”江澄语气竟平静得出奇,像是在说无关自己的事情,“一鞭子一鞭子地抽回来……”
“别说了。”蓝涣低声喝道。
江澄垂下眼眸。
“为什么刚才不跟我说?为什么要自己扛着?”
蓝涣的语气里带上了责备的怒气,又包含着疼惜。
江澄有些愣神。
蓝涣……第一次对他生气呢。
江澄小声地道:“对不起……”
“……好了,你没有错。我不该凶你。”蓝涣叹了口气,揉揉他的头,起身找药来给他上。
蓝涣拿了棉布条,小心翼翼地蘸了药膏抹上去。
尽管他的动作很轻,江澄还是忍不住揪住了手边被褥,额上冷汗涔涔,他却不敢张口喊疼,眼泪都憋出来了。
“疼就叫出来吧……没事的……”蓝涣安慰道。
江澄还是没肯叫,咬着牙感受背脊上火辣辣的痛感。
蓝涣便一边抹一边轻轻地吹气。凉丝丝的,没那么疼了。
“以后不要再这样了。有事情就跟我说,知道吗?”
“……嗯。”
烛火摇曳,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帷幔上,倒像皮影戏似的,蛮有趣。
江澄去看蓝涣的影子。
他坐在自己身后,微微俯身,一点一点很是细心地上药。
江澄没头没脑地道:“蓝涣,你人真好。”
蓝涣勾唇一笑:“好多人都这么说。”
江澄慢慢地道:“可是我说的,是真的。”
“谢谢你……”江澄转过头来,嘴角扬着,眼睛却是微微红着的,“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。”
蓝涣失了言语,半晌才道:“……没什么的。”
“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?”江澄看着他,目光灼灼。
江澄说着,朝他靠近了一些。
“大概是……”
江澄有些咄咄逼人地道:“大概是什么?可怜我?同情我?”
蓝涣一时怔然,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少年昔日圆润的脸庞已被线条流畅的轮廓所替代,深陷的锁骨和白皙的皮肤却还显着青涩,在烛火中显得暧昧不明。
这些,蓝涣竟未曾细细地注意过。
他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,目光有些躲闪。一向镇定的他,此时此刻竟有些心慌。
“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?”江澄再次问道。
冷风自窗进来,吹熄了烛火。
一霎黑暗。
房里静静的。蓝涣竟有些欣喜此刻的寂静,让他能得空平复自己的心跳。
江澄轻轻叫道:“蓝涣。”
“嗯。”
随即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,江澄又凑了过来。
蓝涣能感觉到江澄的呼吸洒在他颈侧 ,痒痒的。心跳如擂鼓,似乎猜到江澄要做什么。
“你……”
黑暗中,柔软的唇仓皇地在他脸侧吻了一下。
像微风拂过一般不着痕迹,却又似百爪挠心。
蓝涣愣住了。
江澄站起身,床榻发出吱呀一声响:“我要走了。”
蓝涣猛地回神,凭着感觉去捉他手腕,却是捉住了一片衣角。
“阿澄……”
月色如水,夜风仍是吹,窗外叶子沙沙作响,树影斑驳。
【拾壹】
睡梦中。
江澄唇角有一抹微不可察的笑。
——偏偏也最是旧梦惹人愁。
【拾贰】
江澄的戏,蓝涣是场场不落的。
看他水袖翻飞,杏目含水;看他衣袂翩翩,轻挑细眉;看他一颦一笑,一举手一投足间的千种风姿,万般柔情。
看他演戏中人的离合悲欢,演浮世间的尘缘聚散。
……但这都不是他。江澄在他面前从不做如此姿态。
蓝涣明白。
此时江澄正唱着词,一步步向蓝涣这边移了过来。
今天唱的是牡丹亭。
照例手里一把折扇,只是未展开,拿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敲着,一身浅碧色的衣裳,上面绣着精细的花叶,眼角飞红像哪家小娘子新染的胭脂,顾盼生姿。
“天意秋初……呐,金风微度……”
江澄自然也是知道蓝涣在台下坐着,不过是装着没看见罢了,一面唱着,一面照旧挪步。
“城阙外画桥烟树……”
“看初收泼火,嫩凉生,微雨沾裾……移画舸浸壶……”
蓝涣的目光随着他走。神色一派认真。
江澄有意无意朝他那边瞥去:“报潮生风气肃,浪花飞吐,点点白鸥飞近渡……风定也……”
蓝涣一直温柔地注视着他。
好像没有隔着这高台三尺,没有隔着那红尘七年。
江澄身形一歪,险些走错了步子,声音都有些颤:“落日摇帆映绿蒲,白云秋窣的鸣鼓……再无菱歌,唤起江湖…… ​”
【拾叁】
江澄听见开门声,也不回头:“你又来做什么。”
蓝涣反手关上门,倚在了门板上:“今天你唱错词了呢。”
这哪像是来挑刺儿的,分明就是来调侃他的。
见江澄不答,蓝涣继续道:“不是‘再无’菱歌,是‘何处’菱歌。”
江澄回过头来,细长的眉略显不屑地挑起:“那又如何?不过是一时分神罢了。”
蓝涣勾起唇,笑眯眯地道:“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分神呢?”
“与你无关。”
江澄站起身:“出去。”
蓝涣一怔,随即幼稚且无赖地道:“我不。”
江澄古怪地看他一眼:“怎么?你有看别人换衣的癖好?”
“……”
蓝涣眉尖一抽,只好退了出去。
蓝涣关上门的一瞬间,江澄揉了揉额角,掩去一抹倦色。
【拾肆】
江澄换好衣裳,估摸着蓝涣应当走了才推开门。
谁知道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:“阿澄。”
还没走?
江澄皱眉:“别这么叫我。”
蓝涣不应,上上下下看他,眉目泛起笑意来。
江澄被他看得不自在,抬手理了理衣领,却听蓝涣充满期待又小心翼翼地道:“阿澄。”
江澄没应,也没反驳。
“今天……今天比较早,我们……一起出去逛逛吧。”
江澄抬眼看他。
有那么一霎,这张脸与年少记忆里的脸重叠起来。
——只是一霎。
清冷的光打在他脸上,那似笑非笑的讥诮神情是少年江澄绝不会有的。
半晌,江澄才应。
他说。
“好啊。”
【拾伍】
明安街上热热闹闹的。
天色还未完全黑,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叶子掉落下来,发出簌簌的声响。
两个人并肩走着,却皆是无言。
一阵风刮过,江澄打了个冷战。
蓝涣道:“冷?”
“……还好。”
“这个天气很容易着凉的。”蓝涣说着,便要脱下大衣。
江澄深吸一口气:“蓝涣,你不要这样。”
蓝涣还是将大衣披在了他肩上。
江澄也没再推拒,心头泛起一丝涟漪。
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,江澄闻着空气中甜丝丝的香气,眼睛一亮。
蓝涣看他一眼,转身便去买了一根递给他。
江澄皱着眉道:“我又没说我要吃。”
蓝涣固执地保持着姿势。
江澄一边心想,我才不喜欢吃这个,一边接了过去。
他没注意到的是,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,蓝涣神色便已满是欣喜。
“其实……这儿有家米花糖也挺好吃的。”蓝涣温声道,“不过今天小贩已经走了。”
江澄没听见似的,专心致志地吃着糖葫芦。
蓝涣低声道:“……还记得么,我第一次遇到你也是因为一串糖葫芦。”
江澄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:“是吗?不记得了。”
最后一句话,说得轻轻松松。
蓝涣嘴角的笑容淡了下去。
“不记得了?”
“是啊。”江澄语气平静,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,“我看,多少年了都?十年,十二年?”
“十四年。”蓝涣纠正道,“是十四年。”
江澄无所谓地笑笑:“那么久啊,难怪我忘……”
“江澄。”蓝涣沉声打断他,“你到底在躲什么?”
江澄眯了眯眼,一抹尖锐而冰冷的光划过了眸子:“躲?我可没什么好躲的。忘了就是忘了。”
寒凉的秋风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划过面庞。
“也谢谢你这么久还记得我,不过,有些事情,记着也没意思,还是趁早忘了的好。”
蓝涣看着他,深沉眼瞳里的温柔依旧,却透着真切的悲伤。
江澄退后一步,不去看他眼睛。
“你……真的这么觉得?”
江澄轻点头,神色如常。
手中的糖葫芦吃完了,江澄道一声再见,心里说的却是最好再也不见了。他转身便步入夜色,也不管蓝涣在身后是何反应。
只是脑海里蓝涣的影子挥之不去。
——他的神色。他的眼瞳。
都是那么难过。
江澄用力地攥紧了拳。
【拾陆】
此后一个月,蓝涣再没来找过江澄。
……今天还是没来。
唱完一出戏,江澄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,无心卸妆,只看着镜子发呆。
小灯泡镶在金色镜框上,十分华丽的样子,现在看来却是有些刺眼了。连带着镜中那张粉饰精致的脸也是一样,在明亮的光下显得格格不入。
——到底什么才是真的?
父母也好,厌离姐也好,蓝涣也好……
脑海里那一阵阵尖锐疼痛宛如凄厉的悲鸣炸响在耳边。
江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纷扰的旧事像滔天巨浪席卷而来,要将他吞没。江澄刻意要去遗忘的东西,被蓝涣剖了出来,像揭开伤口的疤,鲜血淋漓。
温柔而残忍。
【拾柒】
蓝涣走后,江澄每天都会去他家紧锁的门前等。
等他回来,等他点亮檐上的灯。
蓝涣跟他说了,他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读书了。他还说,他很快就会回来。
江澄有些生气。
很快是有多久?这都半个月了。
不过很快他就消气了。
蓝涣是没有骗过他的。
是回来的路上耽搁了吧……或者是自己太急躁了吧。
他坐在冰凉的阶上,秋夜浓重的露气弄得一身潮湿,空气中混杂着桂花和草木清香的气息,很是好闻。
可惜蓝涣还没回来。江澄想。
一弯月牙在半空挂着,泛着清冷的光。
——像是溺水的人从水中被捞起,像是一场大梦初醒,又像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。
眼前那一片漆黑逐渐清明起来。
“……好吧,是你自己说的,有些事还是趁早忘了的好。”江澄低声自语道,抹去额上因疼痛沁出的汗。
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。
今天……是寒露吧,该去拿情报了。
【拾捌】
江澄快步穿出小巷,定睛看医院廊柱下,一道颀长身影逆光而立。
……还是他先到啊。
江澄轻轻走近他,背靠着廊柱,谁也看不见谁。
江澄开口道:“寒露了,桃花可开得好呀?”
他用的是假声。
蓝涣淡淡应了句,将一样东西递了过来。
江澄便伸手拿过那张薄薄的纸揣好,再将另一张纸递给蓝涣。
“……新任务。”
蓝涣接过,随后传来了纸张翻动的窸窸窣窣声。
“等等!”江澄低喝道,随后又缓了语气,讪讪道,“……你回去再看,好么。”
蓝涣有些不解,但他不是喜欢刁难人的性格,也就放下了纸:“……好吧。”
“此行凶险……你真要接么?”江澄有些犹疑地道,“我来做这个任务吧。”
蓝涣笑了声:“那怎么行,既然决定好了要参与,就不会提拒绝。再说,‘桃花’,你身为主导者……不到最后一刻,都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不是么。”
“反正……”江澄开口想反驳,最后还是不说话了。
江澄暗暗做了个决定。
他抬头去看漆黑的天幕,无星无月。

蓝涣许久都未听见就江澄离去的脚步声,迟疑着开口:“……还有什么事么?”
江澄不答,蓝涣继续道:“无事的话,便先告辞了。”
江澄一惊,这才反应过来,急急地去抓蓝涣衣角:“别!”
谁曾想情急之下,竟抓到了蓝涣的手。
江澄向来手凉,穿得又单薄,被风一吹手就像没有了温度一般冰冷。触到蓝涣温暖的掌心,江澄又条件反射般地放开了手,脸倒是一下烧的滚烫。
这一抓一放,蓝涣被他弄得很迷茫,气氛一时尴尬起来。
江澄艰涩开口道:“那个……还有件重要的事。”
“那你说吧。”
江澄无意地摩挲着方才与蓝涣相触的掌心,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:“过几天我可能会暂时调走……以免日本人查到我的行踪。会换新的线人,你尽快定好暗号,以便联络。”
蓝涣一怔:“怎么会?”
江澄低声道:“这也是我想替你接任务的原因……我们的情报被日本人截获了,不知道有没有被破译出来,若你去执行任务,极大可能会丢命。”
“……”
蓝涣不说话,皱起了眉。
“总之,赶在这之前行动。”
蓝涣却抓住了关键的点,问道:“我可能会死,你去执行,不也是一样的吗?为什么会想到替我接任务?”
江澄无谓道:“明天,后天,或者就在今天晚上,我随时都有可能暴露。既然我已是个快死的人了,何不让这次行动少一些牺牲,冒险一搏也是好的。”
顿了顿,江澄继续道:“ 这次行动,绝对不能失败。”
蓝涣好像笑了一下:“你这个样子,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。”
【拾玖】
江澄心里咯噔一下。
不会……被看出来了吧。
所幸蓝涣没有再问下去,江澄也不想错失这个机会,试探着道:“……我们聊聊吧……趁还没走之前。”
说完,江澄有些紧张地等着蓝涣回答。
半晌,蓝涣才应道:“好。”
江澄攥紧的拳一下松开了。
他尝试着问道:“那……听组织上说,你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?”
蓝涣嘴角的笑容有一瞬凝滞,不过江澄看不见。
蓝涣语气平常地答道:“是啊。”
“那你在英国那边的生活怎么样?过得好不好?”
江澄近乎追问一般,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语气过于急切了,生怕蓝涣听出什么端倪来,欲盖弥彰地补道:“我是说……呃,我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挺好的。”蓝涣笑着打断他。
江澄咽咽口水。不行,再这样是真的要暴露了。
“是么……在那边过得好好的,你回国,就只是为了国家?”
又是一阵风拂过,落叶满地,沙沙作响。
蓝涣缓缓道:“……也不全是。”
江澄心怦怦地跳起来:“还因为什么?”
“……”
“怕我说出去么?”
“……”
“还因为一个人。”蓝涣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,“一个,很重要的人。”
江澄蓦地感觉咽喉像被人一把扼住。
寒风凉,心口却滚烫。

……不管那个人是不是我。
不管我现在在黑暗中,扮演的是何种身份。
在那之前,能与你这样好好地说一次话就够了吧。

江澄轻轻地道:“……天晚了,你回去吧。”
蓝涣也不深究他今天的聊天究竟是什么缘由,或许只当是他无聊罢了,应了一声,随后又道:“平日里还是多添些衣服吧,快冬天了,染病不易好的。”
江澄不答话,待到蓝涣离去才敢回身去看,蓝涣已快步下了阶梯。
风灌满了他的衣摆。
还是这个样子啊,对谁都那么好。
江澄想。
你为什么要回来找我呢。你不应该回来的。
想起他递给蓝涣的纸,心里深埋的念头更加坚定了。
不过,还是很舍不得啊。他再想去看蓝涣,却发现他已经走远了。
……
蓝涣。
他喃喃。
【贰拾】
江澄盯着旅店房间里的那人,微微眯了眯眼。
蒙蒙的雨丝飘落在发上。
他已经在天台上等了一个小时了。
不过他并不是很着急。江澄难得的耐心。

此时井上彻正待在旅店房间里品尝着中国的茶,不知危机已然降临。
昨天,他才回到上海。上海特高课被松坂操控多年,而就在两天前,松坂被刺杀了。
不过……这样也好。井上彻嘴角露出一丝贪婪的笑容。
这样,特高课就是他的了。
井上彻轻呷一口茶,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。
不过,首要解决的……他盯着桌上摆的文件。
“桃花”。
这意味着什么?一个人,一项任务,一次行动?

同样,也是在昨天,江澄接到了将要转达给蓝涣的任务。
在情报被截获的情况下,只能提前行动,在日本人还未大肆抓捕之前,刺杀井上彻,破坏情报部门。
江澄很清楚这个任务的危险性,所以他不能让蓝涣来。
他给蓝涣的纸上写好了之后的一切计划与目标。
主导者,不一定非是他一个。
【贰拾壹】
初夏。
江澄和蓝涣表白心意之后,羞得三天没来找他。
最后还是蓝涣出了学校在戏园子门口来站着等,才等到江澄出来。
江澄出了戏园,一眼就看见了蓝涣。
少年身姿挺拔,站在墙下,脸上有着好看的笑。
江澄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儿,脸一下子红到耳根,扭头就走。
蓝涣连忙追上去,去牵他的手:“阿澄!”
江澄甩开他,低声吼道:“不准再这样叫我!这里人那么多……你放开!”
蓝涣笑眯眯地:“那我们去人少的地方。”
“……我没有这个意思!”

小巷子里很安静,两人的足音清脆地响着。
蓝涣偏过头去看江澄:“你怎么不来找我了?”
“……”
蓝涣凑过去,眉眼带笑:“……不好意思了吗?”
江澄揪住衣角:“你!”
江澄没想到蓝涣还会这个样子问,气鼓鼓地别过脸去,站在原地不走了。
蓝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抬手捧住江澄的脸,在他脸侧吻了一下。
江澄傻了半天,才气急败坏地道:“蓝涣!”
蓝涣一脸坦然:“嗯。”
“你,你不要脸!”
“嗯。”
“……”
那个时候的江澄,实在是太傻了。
江澄后来再想这些事情,都觉得太不真实。那江南小城里的青砖白墙,杨柳依依,或许真的只是大梦一场。
以至于蓝涣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,江澄选择了躲避,却又偏偏在每个深夜里冷风拂面时,与蓝涣背对着,忘了七年分离,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一缕温暖。
像穿透黑暗的曙光。
他拒绝,又贪恋。
到后来狠下心跟蓝涣说什么早都忘了都不记得,真真假假,都头来连自己也分不清了。
也罢。
怪他?怪蓝涣?
可是,谁都没有做错啊。
【贰拾贰】
江澄定了定心神,瞄准,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。
半个小时后,房间里的人突然地倒了下去。
江澄下了楼,一身黑衣混在雨雾中,如同与灰暗的楼宇融为一体。
进展如此顺利,顺利到难以置信。
路上行人很少,江澄压低帽檐,快步行至十字路口处。
纷杂雨声中,混入了汽车的鸣笛声。
江澄锋利的眉挑起。他迅速拐入墙角后,拿出了手枪。
这样看来……旅店里那个人,也一定不是真正的井上彻。
江澄背抵着墙,深吸一口气,飞快地换上弹夹,抬起枪口。
心里想的却是幸好,幸好不是他来。
【贰拾叁】
鸣笛声愈发刺耳,空气里传来齐刷刷的子弹上膛声。
江澄倒吸一口冷气,回头朝排头的人开了一枪。
这一枪很精准,一击毙命。
江澄退后几步,避免被机枪扫射到,借着灵活和敏捷与敌人慢慢周旋。
他不知道是否会有人来接应,只能一路且战且退。他身上多处负了伤,到最后,只能在雨里踉踉跄跄地奔跑着。
鲜血从伤口流出,缓慢地浸湿了大衣。疼痛的感觉竟似曾相识。
身后的宪兵越来越多,显然是早布下的埋伏。
子弹早就没了,尽管江澄并没有抱活着回去的心思,依然拼尽全力地跑着,宁肯体力耗尽而死,也不愿被抓去情报部门。
而他脑海里,竟满是年少的旧事。
蓝涣如玉的脸庞被跃动的烛火投下阴影,一半俊秀明朗,一半晦涩不明。
他讲,讲外面的战火纷飞,家国恨事。
江澄还记得,他觉得蓝涣离自己好远好远。
也不是很远吧……
“阿澄……”
曾以为自己与蓝涣最终背道而驰,不也依然在一条道路上吗?我们为同一个目标奋斗,算不算比肩同行呢?
——现在想来……
身上传来的痛楚越来越强烈。
——现在想来,其实也算从未分开过吧。
恍惚又看见蓝涣站在屋檐下,雨下得好大。
“阿澄。”
江澄背后又中了一弹,他闷哼一声,脚步却不停。
不要再……叫我了。
【贰拾肆】
江澄跑进暗巷。
雨越来越大,浑身都湿透了。
此时江澄几乎是在硬撑了,身上不知有几处伤,温热血液不断地在流出,泥泞溅在腿上,潮湿冰冷,像湿重的空气一般压抑。
江澄大口大口地喘息着。
似乎有脚步声从巷子前头传来。
江澄心一沉。
前面也有宪兵吗……不对,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。
江澄继续不停地跑,随着脚步声越逼越近,他摸出了贴身的匕首。
一片朦胧的灰暗里,有人抓住了他。
那人堪堪躲过江澄刺来的匕首,低声喝道:“是我!”
江澄有一瞬恍惚,满身的力气似乎也在这一刻消耗殆尽。手中的匕首当啷落地,他毫无防备地扑进了那人怀里。
【贰拾伍】
蓝涣快速地处理着江澄的伤口。
时间来不及了,他只能暂时止血……
“蓝……医生!底下来了一群温家的人!”蓝思追冲到门口,急得直跺脚。
蓝涣当着蓝思追的面,把江澄打横抱起:“先去拖住,等下我就到!”
他抱着已陷入昏迷的江澄绕了另一条路去到医院底楼的仓库。
蓝涣看着他昏睡的面容一阵心揪,脚下步伐也越发快起来。
仓库里堆放着许多药品,蓝涣蹲下身在地上摸索着,终于挪开了一块地砖。
入眼是长长的阶梯。
这下面,俨然是个密室。
尽管知道江澄听不见,蓝涣还是低声地说道:“这里有一个地下室……他们找不到你的,你放心。”
蓝涣小心翼翼地将江澄安置好,随后在他眉心落下一吻:“……我会护你周全,不管你是‘桃花’还是江澄。”
蓝涣站起身,顺着阶梯走了出去,足音在寂静的密室之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蓝涣合上了地下通道的出口。
我很快会回来的。
……这次不骗你。
【贰拾陆】
江澄身上的血已经沾到了他的大衣上,蓝涣回到办公室脱下大衣,换上新的白褂。
他整理好表情,走向一楼。
温晁正骂着蓝思追:“你滚开!你算个什么东西!叫你们院长出来!”
蓝思追的额上已经出现了冷汗,刚开口想说什么,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。
是蓝涣。
蓝涣神情从容:“不知中将和温先生到此,有失远迎,此次前来——是有何贵干?”
温晁眯起眼睛,打量了他半天:“你是?”
“蓝涣。”
温晁抱着双臂趾高气扬地道:“哦,蓝涣,蓝医生。你们这儿,窝藏地下党,我们奉命搜查!快,让路!”
蓝涣盯着日军中将的脸,不答。
温晁不耐烦了,恶声恶气地拖长了音调:“听见了没!我们要搜查!”
蓝思追刚想开口说话,就被蓝涣轻轻按住了手。
蓝涣挪步,让开了一条道。
“随意。若是搜出来了,蓝某自当认罪,若是没有搜出来……”蓝涣唇边勾起一抹笑容,分明是温雅和煦的模样,细看起来竟有些像嘲讽,“那还烦请给蓝某一个交代。”
井上彻转过头来,眼神阴冷。
他审视着眼前这位过分年轻的医生,转头对身旁人说了句什么,那人点点头,转身离去。
蓝思追在一旁急得快哭出来了:“真的要他们搜查吗!”
“没事的。”
蓝涣低声安慰道。
【贰拾柒】
井上彻自然是什么也没搜出来,蓝涣将江澄带了回去。
蓝涣垂眸,静静地看着熟睡的江澄。
这些年来江澄瘦了很多,下巴尖尖,显得有些过分锐利的俊美。只不过现下他闭着眼,眉目比平常要柔和不少,脸还泛着高热的微红,看起来……
挺可爱的。
蓝涣有些不合时宜地想。
他伸手去握住江澄的手,抚摸他漂亮玲珑的骨节。
这下终于不是冰凉的了,温温热热,握在手里很舒服。
不过,江澄现在应当是很不好受的。
连睡梦里都皱着眉呢……蓝涣仔细地抚着他眉心,似乎是想要将那褶皱抚平。
【贰拾捌】
蓝涣转头去看窗外。
居然下雪了。
当年他们在江南小城,盼天盼地,也盼不到一场雪。
每年冬天,江澄便缩在他怀里呵着手,一遍又一遍,不厌其烦地问:“到底什么时候下雪?”
蓝涣总是说:“今年会下的。”
终于有一年,好不容易等到一场小雪。
雪花细碎地落下来,落在手心里,便很快化成一摊带着雪渍的水。
江澄很高兴,毕竟南方难得一见雪,他小心翼翼地去接天上的雪花,接到一朵便对着蓝涣很傻气地笑。
那个时候的江澄是很爱笑的,眉眼弯弯,像一钩月。
“……”
蓝涣不再看雪,转而起身,刚想给他掖被角,江澄便醒了。
也是,蓝某人这一通摸来摸去,不醒才怪。
江澄烧还没退,眼神有些失焦,不知道是在盯着蓝涣,还是透过蓝涣看向虚无的一点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问道:“……蓝涣?”
“嗯。”
江澄似乎稍稍安心了些,但抓着蓝涣的手还是紧紧的:“你……你不准走。”
这一句话,江澄的语气和神情都不若往常,反倒是像小孩子那般幼稚。
蓝涣明白了,他的烧还没退完,还不太清醒。
蓝涣便逗他:“阿澄,你抓得太紧了,好疼啊。”
江澄一时半会转不过弯:“什么?”
蓝涣用手指在他手背挠了挠。
江澄明白了,有些紧张,杏目一下子睁得圆圆的:“疼?”
说着,江澄放开了手。
蓝涣忍不住笑起来,道:“不疼……逗你的。”
江澄生气了,小声地道:“……你只会欺负我。”
蓝涣奇道:“我哪儿欺负你了?”
江澄说不出个所以然,咕哝道:“反正就是欺负我了……你都不给我买糖葫芦和爆米花了。”
蓝涣失笑道:“那次我买给你吃,你都不要的。”
江澄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,微微眯起眼,很傻气地道:“……骗你的。”
他继续道:“都是骗你的。”
蓝涣问道:“都是?有哪些?”
“嗯……我想想……”
江澄似乎真的思索起来了:“说不认识你,是骗你的。”
“……嗯,我知道。”蓝涣的眉眼染上了一丝笑意。
“说把你忘了,也是骗你的。”江澄慢慢地道。
蓝涣一怔。
江澄好像觉得有些冷,往被窝里缩了缩。
“还有好多……都是骗你的……”江澄有些小心地问道,“蓝涣……你不会讨厌我吧?”
蓝涣摇摇头:“不会。”

……我怎么知道,你现在有没有在骗我?

“也是,我知道你不会这样的。”江澄安心道,“蓝涣是对我最好的人,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。”
“嗯,好。这才乖,那……你以后也不能到处乱跑,不然我会找不到你的。”
江澄点点头,又道:“你还说我!你才到处乱跑呢!我等你好久……你都没有回来……”
房间里有一瞬的寂静。
江澄顿了一下,很轻很轻地说道:“十四年前,我在戏班等你……七年前,我在你家门口等你……”
江澄嘴角扬起一个久违的笑。
“又是七年,我在戏台后等你……”
蓝涣喉中干涩无比,张口想说什么,却无法表达出来。
江澄也不管蓝涣听没听,自顾自地道:“说起来也很奇怪……你发现了吗?好像每次我等你,都是在下雨。”
江澄说得有些倦了,闭上眼睛:“我一直淋着雨,一直在等你……”
他沉沉睡去。
窗外簌簌声。
不是雨,是落雪。
【贰拾玖】
江澄一个人坐在床上,看着窗外的积雪。
“金玉台的端坐……边疆外的乱扰……”
“若生不做女娇娥……即死亦为男儿郎……”
江澄轻声唱着,声音却似带了金戈铮鸣,恍惚又在戏台上一般。
“不知故乡桃花开……陈年旧事夜里来……”
“偏惹得鼓声乱了梦,又提那刀剑战沙场……”
门吱嘎一声响。
江澄停了唱戏,转过头来:“回来了?”
蓝涣应了一声,将手里的药箱放在桌上,随后打水来放在桌上。
江澄盯着他洗去手上的血迹,袅袅血色在水里晕染开来,丝丝缕缕。
“……杀了谁?”
蓝涣垂眸,认真地清洗着:“你安排的人。”
江澄一愣。
蓝涣转过身来:“计划上,不是写得明明白白的么。”
江澄心头一震,勉强维持着镇定:“你……”
蓝涣慢条斯理地拿起毛巾拧干水,细细地擦着水渍:“我怎么知道的?”
江澄微微眯起眼睛。
“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别人,我是留学回来的啊。”蓝涣把毛巾放回水里。
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。江澄暗自懊恼,别过脸去,不答话。
蓝涣在床榻边坐下,微微贴近他耳朵道:“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
江澄抿紧了唇。
“为什么要替我做任务,为什么要把计划交给我?”
蓝涣压低的声音像情人间暧昧的呢喃,他有些贪恋地嗅着鼻息间江澄独有的淡香。
戏台上来回这么多年,竟未让他沾染一丝一毫的胭脂俗粉气。
心下一动,便抬手去握住江澄的手。见他没有拒绝,蓝涣有几分欣喜,放缓了语气开口道:“阿澄。”
“……”
“是我不好。回国之后才打听到你的消息,我便申请了到上海来,那天实在忍不住想见你,就来戏园找你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阿澄?”蓝涣笑着叹口气,“我未曾顾及你心思,惹你生气了吧?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,一点都不……”
“蓝涣。”
江澄突然打断了他。
房间里一时十分安静。
江澄转过头来看着他:“你跟我说这些,有什么意思?”
这回轮到蓝涣保持沉默了。
“你倒随性,说走就走,说回来就回来?”
“我以为……”
“你以为?你以为什么?”江澄怒道,“我江澄何德何能让你记挂这么久?你既然走了,就不应该再回来找我,不应该再提以前的事!”
蓝涣反问道:“那你又为什么执意不与我相认,却暗地里把行动计划交与我?”
江澄有一瞬语塞,随即便又恢复了不屑一顾的表情道:“我总有一天会死的,‘桃花’这个行动,只有你是能胜任的人。”
“至于别的事,我以前就说过,忘了的好。”江澄低下头去,神色变得晦涩不明起来,“你要找的那个江澄,早就死了。”
蓝涣望向江澄,眼眸却有着藏也藏不住的悲哀,就连声音里似乎都带着颤抖,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更为清晰:“……你是这样想的吗?”
江澄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:“是又怎样?你还以为,我是在关心你?其他的,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好奇罢了,谁当真呢?”
“谁当真?”蓝涣重复了一遍,点点头,“我便当真了。”
江澄心中五味陈杂,他躺下身,背对着蓝涣:“随你怎么想,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,什么事情该了断,什么事情该结束你也清楚。”
蓝涣慢慢地道:“我清楚,可我不愿。不管怎样,现在你在我身边,我就绝不会放你去送死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能关我一辈子?我的命,又岂是你能决断的。”
蓝涣沉默不语。
“……算了。”
江澄疲惫地闭上眼睛。
【叁拾】
此后两人都默契地不去提这件事,这样相处了几日,江澄也渐渐清楚了蓝涣平日里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休息,心中暗暗做好了决定。
这天蓝涣回来时,终于买到了米花糖和糖葫芦。
他本是打算借此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的。
他推开门,道:“阿澄,今……”
蓝涣噤了声。
江澄斜靠在床边,已然睡着了。
蓝涣将吃食放在桌上,走过去,动作尽量轻地给江澄盖好被子。
睡梦里,江澄小鱼似的砸吧砸吧嘴。
蓝涣看得好笑,这人,分明还跟个没长大小孩子似的。便起了要逗逗他的心思,伸出手去在他唇上抚摸过。
“……”
蓝涣收回手,眸中有着晦暗不明的情绪。
他俯下身,蜻蜓点水一般在江澄唇上吻了一下。
江澄微微动了动,却没有醒过来。
蓝涣站起身。
大概是我太心急了罢……七年未见,我也不该如此逼你。
不应该是这样的啊……他看着江澄,眉心多了几缕藏也藏不住的皱痕。
【叁拾壹】
凌晨。
江澄轻轻起身。床榻发出一声吱呀的轻响。
桌上是蓝涣买回来的糖葫芦和米花糖,已经凉透了。
江澄盯着默默出神。没想到蓝涣真的竟买了这些回来。
江澄侧头去看蓝涣沉睡的面容,抬手抚上自己的唇瓣。
昨夜蓝涣那个浅尝辄止的吻惊得江澄险些睁开眼来,心脏怦怦直跳,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。
他有那么一个瞬间,是不想走的。
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。
……对不起。
他低声道。
【叁拾壹】
江澄不可能一直留在蓝涣身边的。
或许他能做的,便是在自己死之前,护蓝涣安好。
骄傲如江澄,这些他绝不会亲口对蓝涣说。但他不明白的是,每个深夜里背对背的聊天,以及那一日高烧时他昏昏沉沉对蓝涣说的那些话,不经意间,便已经刺穿了两人之间岁月的窗纸,照得通透。
他对蓝涣的心思,蓝涣皆是一清二楚,只是自以为聪明地未说破,怕惹急了江澄,只静待江澄自己来说。
不过,蓝涣也未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,他没想到,江澄他身上背负的实在太多太多,情愿选择不辞而别,也不会坦白心思。
江澄那日说的,没有错。
蓝涣要找的那个江澄,早就死了。
他再也不会是当初那个甜软的少年了。
江澄永远记得温晁和日本人来的那天。厌离姐望着他伸出手,满眼泪水,浑身是血。
“走……阿澄,快走……”
而那时的江澄只能无助地瞪大眼睛,摇着头,一步一步退后。
他一次又一次被信任,依赖的人抛弃在孤苦世间。
有的从未谋面,有的远渡大洋彼岸,有的却已是隔了生死之门。
江澄跌跌撞撞,扒火车到了天津,几番辗转,终是凭着一副好嗓子入了其他戏班,唱出了名气。
说来轻巧,其间的痛苦又有谁知道?
江澄不愿对蓝涣提,索性就保持缄默,只有在不以江澄的身份面对蓝涣时,才敢透露出那么一些,对蓝涣的在意。
说可笑吧?谁人又不是在情字面前犹疑不定,欲行又止?
只是历尽千帆后,都不复少年,再不会坦荡荡地剖开心思,也都明白了,留不住的,终归有一天要走。
痴缠愚钝,任由旁人来评说。你我应如戏一场,分别即幕落。
【叁拾贰】
蓝涣再醒来时,天光已微微破晓。
身旁的床榻已是空无一人。
“……”
桌上只有他昨夜买回来的东西,除这些外,无半纸只字。
江澄离开得干干净净,什么也不带走,什么也没留。
【叁拾叁】
温若寒死了。
自上一次暗杀失败后,日本人立即展开了调查,一切有嫌疑者,格杀勿论。
然而在这样血腥的清洗之下,地下党的活动仍在继续,几日前,日军的军火库被炸毁,自此之后,整个上海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。
最终,日本人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的走狗,温家。
温若寒本是以贩售鸦片为营,后来鸦片没有了出路,他便投靠日本,做起了军火生意,干卖国求荣的勾当。
三天前,井上彻请温若寒到情报部门一趟,温若寒本要推辞,却被井上彻亲自带领的荷枪实弹的宪兵队强行带走。没有人知道温若寒遭受了怎样的拷问,第五天后的深夜,温若寒被送进了抢救。
第二日。医院宣布抢救无效。
温若寒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,井上彻终于失去了耐心。一把利刃划过温若寒的喉咙,一刀毙命。
井上彻派人杀了温若寒,轻易地除去了自己最重要的军火来源。
之后,在一片自相残杀的悲凉之中,情报部门也如风中之烛,随时可灭。
井上彻同时也派人调查了蓝涣,发现并无任何疑点后,他似乎很欣赏这位年轻而优秀的医生。
温若寒的尸体被抬出去,蓝涣站在门口,盖上钢笔的笔帽,将它别在白褂的口袋上。
井上彻走过来,看向蓝涣的眼神意味深长:“你很聪明,知道应该怎么做。”
蓝涣极淡地笑了一下:“中将先生不必多说。不过……报告可以说谎,可尸体不会。”
井上彻似笑非笑道:“的确。”
“这种事情,蓝某做不了,中将先生大可以找别人。”
井上彻自始至终都用冰冷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,听到这句话,他神色才稍稍有些许讶然,泛黄的眼睛里透出了锋利的光。
蓝涣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了。
【叁拾肆】
江澄轻轻将扇子放在镜前,刚卸下妆容的脸看起来有些过分的白皙。
身后的门被人推开,随后重重地关上。
江澄转过身:“你来做什么。”
蓝涣快步走到他身边,呼吸有些急促,他抬手按住江澄的肩膀:“江澄!”
江澄神色平静道:“怎么?”
蓝涣的神情是抑制不住的怒意,分明是问句,却是陈述的语气:“你杀了温晁。”
江澄皱起了眉:“血口喷人可不行啊。蓝涣,你凭什么这么说?”
蓝涣抓住他的手臂,再一看,腕骨处俨然是一片鲜血淋漓,已经染红了袖口,滴答滴答地往下滴血。
“这还不够?翻窗下去被擦伤的吧。”蓝涣一字一句道。
“你放开我。”江澄不接他的话,微微低下头,错开他的视线。被蓝涣紧抓住的手臂动了动,似乎想要挣开。
蓝涣用力地抵住江澄的额头,低声道:“离开这儿……”
江澄有一瞬的动容,随即,他便冷声道:“不行。”
“……算我求求你,离开这里。”
“不行。”
江澄重复道。
他被蓝涣钳制住,动弹不得,神色却满是轻蔑与不屑:“我再说一次,放开。蓝涣,我的事情,轮不到你来管。”
蓝涣直起身,尽量压抑着喘息,最后,他还是慢慢放开了禁锢住江澄的手。
江澄转过身去,抚了抚被掐红的手臂,啧了一声,随后开始下逐客令:“我说过,不要再来找我,你走吧。”
等了半晌还未听见蓝涣离去,江澄不耐地道:“非要我让你滚是不是?”
蓝涣似乎也冷静下来了,他也以同样的语气道:“江澄,你不要命了。”
“日本人总有一天会查到你,温若寒已经被除掉了,温晁也不会长久,你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风险去杀他?”蓝涣朝前走了一步,“刚才,温晁的尸体已经送来医院了……阿澄,离开这儿。”
江澄转过身来,勾起的嘴角笑得讥讽:“这是私人恩怨。蓝涣,你知不知道,厌离姐是谁杀的?”
蓝涣愣住了。
“你现在跟我讲这些,有用吗?人都死了。还是说,你以为我会因此对你感恩戴德?蓝涣,你有空担心我,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的安全。说白了,我是死是活,跟你没有任何关系。”
【叁拾伍】
这并不是蓝涣最后一次与江澄见面。
在被叫去医院的路上,蓝涣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,焦虑和不安让他不敢确认,只能大步地跑着,好像赶不上什么一样。
医院。
井上彻抬起头看着他,神情依旧阴郁:“三楼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里。”
蓝涣点点头,随后就要去取药箱,井上彻又补充道:“一定要让这个人活着。”

蓝涣第一次觉得这条走廊如此漫长,每走一步,他就越感觉自己的无力与煎熬。
他推开门。
预料之中。
“……阿澄。”
江澄勉强扯起嘴角,做了个口型:“你来了。”
在见到蓝涣之前。江澄经历了极尽残忍的折磨。
他的手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就是最好的证明。
他始终没有忘。不管是被冷水泼醒时,被注射药物后的昏沉时,被长鞭抽过后咬牙忍受疼痛时,他都没有忘记心里那最简单的执着。
他还记得住自己究竟要做什么,他要等一个人。
蓝涣来了,他终于等到他了。
蓝涣小心翼翼地抬手覆上江澄的手,像之前许多次那样。
江澄的状况并不允许他进食,本就纤长的手此刻显得更为细瘦,昔日漂亮的指骨变得突兀起来,硌得人生疼。
江澄低声咳了一下。
照例检查过后,一向镇定的蓝涣竟慌乱起来:“你……你等等,我找药……”
江澄似是失望一般叹口气,有些费力地出声打断他:“蓝涣。”
江澄静静地看着他,呼吸轻不可闻,只能用气流发出一些声音:“杀了我。”
一瞬间的窒息。
“……我做不到。”
江澄皱起了眉,呼吸有些急促起来,生命似乎也在这用力的呼吸之间流逝了一般。
“杀了我。你做得到。”
蓝涣闭了闭眼。
江澄的体力已经经不住这样的争辩了,他尽量平静下来,声音微弱:“你听我说……不要救我,你知道,我活下来会更痛苦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算我……求你……杀了我,让我死在你手里……”
江澄说得很吃力,他小小地喘了口气,随后,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来。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笑,不带一点嘲讽,干净又纯粹。眼睛弯起来,像一钩月。
像年少时等的那场雪。

蓝涣凝视他许久,最后,他打开了药箱。
他沉静地拿出针筒,玻璃瓶碰撞的清脆声响,让江澄恍惚想起了那年屋檐下雨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。
针尖刺入的那一刻,江澄从来没有这样安心过。他看着他,再度开口:“把我忘了,好好过一辈子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
得到答复,江澄轻轻地闭上眼睛,清瘦的面容平静得如同睡去。睫毛仍有些轻颤,像是一朵花落去了一般,无声而美丽。
“我欠你的,还清了。”
【尾声】
“桃花”,是一场联合好的行动,一场无数人不计代价的自甘牺牲。由刺杀日军大佐松坂开始,一步一步,到最后,分裂特高课,瓦解情报部门,才是最后的目的。
井上彻死了。他们成功了,大获全胜。
大获全胜吗……蓝涣脱下方才刺杀井上彻时溅上了鲜血的衣服。
明明是满盘皆输。

清晨的火车站还没有多少人,蓝涣提着行李,晨光中,他的轮廓有些朦胧,似乎又消瘦了些。
他临行前去了一趟戏园,谁知道江澄除了一把扇子,真的什么也没留给他。
也好,起码有把扇子作个念想。
思及此,蓝涣心口又有些作痛。
江澄要他忘,实在太难。这份沉重,会伴随他一生。
而这份沉重是江澄给的,蓝涣甘之如饴。
恍惚又回到茕茕年少,彼时都还未长大,案前对坐,摇曳的烛火映亮了眼底星河。江澄坐在戏园高高的红墙下,歪着头对他笑。
“……”
火车的鸣笛声刺破了宁静。
蓝涣起身离去,没有回过一次头。
【终】

*啊终于写完了……也算完成了我的心愿……
天啊太累了……
嗯前面稍稍修改了些bug和语句不通顺的地方,就一起发出来啦。
这不是一个好故事……结局不好我知道……
最开始想的是要把桃花扇写成he的,后来自己写着写着,发现,这误会太深了根本不能he啊我的妈!
所以就简单粗暴的be掉了……求不打。
江澄和蓝涣在这个故事里面,是绝对没有办法在一起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的。
时过境迁,江澄他不再是那个乖巧单纯的少年了,蓝涣却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,到最后才明白。
江澄和他吵架,说的句句话都是故意的。他承担的太多,而且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最终是会牺牲掉的,他的理智不允许他自己一直贪恋蓝涣对他的好,尽管那份好,触手就可以得到。
况且他又是那么的骄傲和敏感,要把这些一点一点说给蓝涣听,除非是江澄突然转了性子,他是做不到的。
再说,就算告诉了蓝涣,有什么意义呢?
相爱之后永隔生死鸿沟?放下家国远走高飞?
这两个,江澄都做不到,蓝涣应该也做不到。
江澄和蓝涣在我心里,都是理智大于情感的人。所以江澄选择保持和蓝涣的距离,情愿他误会自己恨自己,也不要解释清楚。
再说说蓝涣最后的决定。
在当时的情况下,就算蓝涣救了江澄,也绝对没有办法带他走的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再次被关进不见天日的审讯室。这一点蓝涣明白,所以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亲手杀了江澄,不仅是江澄他自己的要求,也是形势所迫,必须做的事情。
不管是年少时的江澄,还是现在的江澄,每一个都是他所爱的,换做是我,我也会这么做。
江澄的要求是要蓝涣忘掉自己,好好过一辈子。
听起来似乎很简单,但是对如今的蓝涣来讲,实在太不容易了。
大概他会放下执念不再介怀,像江澄说的那样,找个好姑娘,成家立业,过得很好很幸福,但更有可能是孑然一身,始终耿耿于怀。
有时候,一个瞬间的决定真的能改变一生,如果当初蓝涣去留学的时候带走了江澄,现在他们的结局又是怎么样呢?
不管如何,这个故事里,就不再提了,如果渣渣文笔和烂俗剧情能带给大家一点点,小小的感触,我也是很开心的呀。
以后会写小甜饼来补偿的……真的不要打我……大家晚安,晚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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